来源:更新:2022-01-10
正在热映的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虽然是一部抗癌励志片,但相比于《滚蛋吧!肿瘤君》要沉重苦涩得多。影片发出的拷问更是令人窒息:当一个人身患绝症,还能笑对人生吗?当一个家庭里有个癌症病人,那种阴郁惨淡会不会让时空暗无天日?当平凡的个体遭受命运无情的毒打,还能不能继续酷爱生活?这些拷问都躲藏在阳光未及的阴影里,但不少人将与它们以某种方式不期而遇,或在命运的河流起伏不准时与它们正面冲撞。
影片中的韦一航与马小远都是脑瘤患者,但性格和心态迥异:韦一航经历了开颅手术之后,时刻面对死亡的阴冷呼唤,复发的恐怖如影相随,变得有些愤世嫉俗,但又颓唐自闭;马小远却能以开朗开朗、活泼开朗的性格让四周的人如沐春风。这是爱情片中经典的“欢乐冤家”模式,即让两个性格反差极大,一开始势同水火的人,在经历一些刺激事件之后,成为恋人。两个“冤家”从产生龃龉、冲突,到慢慢吸引、爱慕的过程,富有张力和悬念,天然地令人好奇和神往。散落其间的暖和互动、虐心苦恋,又能让观众发出会心的微笑,流下激动的泪水。
当然,作为一出“欢乐冤家”的爱情戏码,影片的处理并不成功。两人之间的化学反响比较弱,彼此吸引的理由比较牵强。尤其是马小远通过只有8个观众的幼稚直播,就俘获了韦一航的心,多少有点想当然。并且,马小远自始至终过于乐观、热忱,有着孩子气的想象力,又有着义无反顾的行动才能。她像一团火焰,又像一个太阳,直接融化了韦一航,而不是韦一航身上的某些正能量感化了马小远。观众隐约能懂得韦一航对马小远的好感,但马小远对韦一航的深情有点不知所起。至于马小远的性格成因和更深层的心理状况,影片更是避而不谈。
由于缺乏情感根基和逻辑,两人的热恋多少有点不走心。他们最暖和动情的时刻,莫过于在一个天台上,听野生动物园里的动物在夜晚发出的各种叫声。其时,天地静谧,动物们野性的呼唤编织成奥妙的音符,像是生命的大欢欣与自由呼吸。但是,这个细节对于推动两人的爱情,对于刻画人物性格,对于呼应主题真的有意义吗?至于韦一航的雨中表白,不仅俗套,并且铺垫不足,有强行煽情之嫌。
假如情节主线是韦一航与马小远的爱情,那影片应该让两个身份特殊的少男少女,在经历误会、懂得、激动之后向彼此敞高兴扉。假如影片想将两人克服金钱压力、身体风险、父母阻拦等障碍完成青海观光作为核心事件,就应该在这些方面进一步渲染并丰富剧情。事实上,影片在这两个方面都有涉及,但进行得三心二意,没有为观众提供有情绪冲击力的事件或者令人激动、深思的细节,而是在一种跳跃和断裂的状况中将情节勉强推向了生离死别。
在韦一航、马小远的生活背景方面,影片表现了两个有脑瘤患者的家庭,如何以倔强乐观的心态,强作欢颜地苦熬苦捱。这似乎暗示了,影片不想落入一个戏剧式结构的套路中,而是想以一种散文化的方式展现更为广阔的人生画卷,并彰显一种面对魔难的积极心态。从这一点切入,我们找到了影片中诸多情节线索的联接点。
韦一航的父母要接收终将失去儿子的事实,吴晓昧要化解对老婆的愧疚,韦一航、马小远要与自己命若琴弦的生命共处,还有那位四川父亲在失去女儿之后心如死灰,那位奶奶要无望地等待被拐卖的孙子归来……影片想集齐人生的诸多大苦,让观众看到这些普通个体如何以一种极大的韧性来完成对“活着”的遍挨遍尝。这意味着,影片想将“脑瘤”隐喻为生命中的无常灾难、命运中的天降意外,以及人生诸多的不如意、无数的求不得,还有伤痛欲绝的爱别离。影片试图关注普通人在与人生的大苦大悲遭逢时,如何挺身而出,如何抱团取暖,如何走出颓废低沉,并在无望的生活中开出花来。
至此,影片在剧情设置、主题定位上的得失就非常明显。影片聚焦于一群癌症患者的抗癌过程,以及他们的家人所遭受的物质挤压与精力折磨,同时将视野扩散到那些被生活的磨盘碾得血肉模糊的苦痛人生,进而想对所有经受了磨难、挺过了魔难的人“送你一朵小红花”表示礼赞。这种更加开放,更具超越性,甚至具有必定形而上意义的主题定位和人道关怀,当然值得赞美,但由此造成的情绪涣散,核心情节不明确,也就成为必定的叙事风险。
影片在将“抗癌不易”扩大为“抗癌家庭不易”,再泛化成“生存不易”时,没有意识到不同魔难的性质与强度并不能同日而语。例如,韦一航走出麻痹冷淡与自暴自弃,开始懂得父母的苦处与不易,从厌世到珍惜活着的每一秒钟。这本来是一个非常有深度和力度的人物弧光,但与“失孤”的老奶奶,与天生聋哑的快递员,与片尾花絮中那些努力生活的普通劳动者,如何能在一个故事中捏合在一起?还有韦一航心心念念的那个湖,固然圣洁澄明,缥缈如仙境,任何苦痛和烦忧都杳无可寻,但影片没有将它懂得为人生极致的幻想状况,而是设想为平行世界里的岁月静好。这与影片的主题产生了巨大的裂缝:既然认可生存不易,甚至有时身陷无望的境地,依然要心存感念,珍惜生命中每一个美好的刹时,就不应用虚幻的平行世界来抹煞尘世的努力与微末的挣扎。
对于一部影片来说,观众只能在一段比较集中的情节中感受特定的情绪和主题,很难顺应这种思维的跳跃与视线的无穷辐射。具体到《送你一朵小红花》,假如观众能从韦一航与马小远的患难经历中,感受他们之间的爱意涌动,激动于他们面对不幸时的乐观与倔强,进而自然地生发出一种面对魔难的积极立场,影片就已是成功。遗憾的是,影片野心过大,不想止步于此,而是贪多求全,最终连那个核心的爱情故事也没有讲圆。
影片看似直面魔难,但其实过于温顺和慈悲,没有将魔难真正放大和推到极致。影片所选择的两个家庭,韦家有强大的亲朋团,父母都有正当职业,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;马小远的父亲有汽车修理厂,按理说也不会太过拮据。当然,影片也选择了一位吃不起牛肉饭的四川父亲为真正的底层人代言。但是,观众真正想看到的是,面对子女随时会死去的现实,这些父母精力上的煎熬与折磨是多么令人揪心,那种忽然认为活着没有盼头的沮丧如何令人绝望。影片为了保持必定的喜剧作风,尤其为了相符青春偶像剧的定位,在这方面几乎没有涉及。说到偶像剧,韦一航的扮演者易烊千玺,固然演技可嘉,部分微表情的处理丝丝入扣,但他在遇到情感爆发的戏时,表演的痕迹比较明显。并且,发声方式比较奇怪,像是有意强调咬字的准确和情绪的压抑,失去了表演的克制和自然。
值得一提的是,当影片用青春偶像剧的定位、喜剧片的作风和爱情片的元素来书写人生的魔难篇章时,会让观众产生花费癌症病人的恍惚之感。面对身患脑瘤的病人,影片都不愿在外形和造型上展现他们的衰弱、疲惫、丑恶,而是尽力渲染两位主人公身上的活力,甚至是青春靓丽。这导致影片的情绪、主题与情节、作风产生了必定的抵触,减弱了主题上的凝集性和人物形象的沾染力。(作者: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副传授、硕士生导师,龚金平)